刘京连忙陪笑道:“哪能呢,我是那么不知事的么?咱们天工门一门荣耀皆系于你我身上,我都是好声好气和他们说来着。”
薛珑才略略展了眉道:“急着见我做什么?”
刘京笑道:“还不是良僵几个属官的家人,这几天多次来拜访,他们还暂押着,说是要等陛下巡视回来才论罪,听说您平日里深受皇上恩宠,此次又立了功的,想托您说说情……”
薛珑尖细的眉毛一皱,双手拢在白狐皮手笼之中,不悦道:“你不知陛下一贯乾纲独断,却也不是个苛刻冷酷之君,他们获什么罪,自有国法在哪儿,陛下最恨人徇私说情,如何还来劝说?九月里孟老丞相那事你还不清楚?曾为天子之师,陛下尚不给面子,又哪里有你我能置喙的余地?你莫不是收了别人的银钱?”
刘京心中一凛道:“并不曾……你知道的,之前大家也都说他们不过是被上司胁从,不得不随波逐流,不致于到逆反投敌的重罪,只怕顶多也就是个撤职,罚俸……前些天陛下去了大岭、铁窟、隆谷几处巡防,听说却是当场杀了一批当初守卫不利、疏忽大意、救援不利的守将……听说陛下……十分震怒,亲督着行刑的,头砍了全悬在城墙上……家人全部流放,这消息传来,良僵这边如何还坐得住?”
薛珑愣了愣:“居然全杀了?”
刘京点头道:“可不是,前些天柳洛回来还和我说了,幸亏您没去,他们跟着陛下的,年纪小一些的晚上全都在做恶梦,陛下这次真的是盛怒之极,大开杀戒,想是要震一震其他边境守将官员了……”
薛珑冷笑道:“依我说也该,咱们这位陛下登基以来知人待士,体恤臣下,宽德惯了,这些官员们也心大了,边疆连失五城,望风披靡,居然一个死守的官员将士都无,难道竟都忘了咱们陛下从前军中的阎罗君的威名?他可不是那些在深宫里养大,腐儒教出来满脑子仁义礼信的皇帝。”
刘京笑道:“知你一贯敬重陛下,只是这次雷霆之怒……杀得也太过了些……若是良僵这边也都要一律杀了……回京只怕陛下又要被御史们弹劾过于苛刻了。”
薛珑摇头道:“陛下不是听人劝的,我才不去讨这个没脸。”刘京有些为难,过了一会缓缓道:“我何尝不知掌门师妹的难处,其实这次也是有原因的,这次暂押的官员,有个州吏目叫孟西令的,是工部尚书罗方士的小舅子,他夫人托了人来说情,说定不会忘了咱们这份情,你也知道咱们如今都在工部当差,这次若是他小舅子被问罪了,回去罗尚书知道你我随扈却一点都没帮上忙,这以后的日子……我是想,你在陛下身边多少能说上话,便是陛下没采纳,也不至于怪罪你,咱们也算是尽了心,回去也好在罗尚书面前交代。”
薛珑脸色微变,揉了揉那白狐袖筒,想起那天在苏瑾屋里看到的袄子,虽说都不过是玄色缎面,却都镶着狐毛边,还配着一件油光水滑的狐皮披风,一色的白毛一丝杂色都无,据说是高公公那边派人送来,说是新制的冬衣……眼神微动,忽然笑道:“我在陛下面前说不上话,依我说,不如给那孟夫人指一条明道……现放着奉圣郡主的亲妹子在那儿,正得陛下看重,依我说去求她开个口,再无不能的。”
刘京怔了怔道:“那苏侍诏看上去就不是个好说话的,又是初来乍到,只怕要明哲保身,未必肯出言为这不认识的人说话。”
薛珑微笑道:“我有办法……你回去让那孟夫人下个帖子来赏梅,越快越好,听说陛下明儿就要回来了。”
第二日一大早果然外头就送进来了两张赏梅的帖子来,薛珑自拿了那帖子去找苏瑾道:“这些日子在屋里也闷,好在这边有官眷请我们去赏梅,不如一起去散散心?”
苏瑾初来乍到,原不通规矩,如今自然听薛珑的,一同换了装束出去,薛珑看她披了那白狐披风,雪白风毛衬得双目湛然如星,赞道:“苏侍诏这狐皮披风当真好看,没个几千两银子拿不下来,难得陛下在外行走,高公公也能给你打点好。”
苏瑾有些不解其意,秉着沉默是金的原则点头示意,便一同乘了轿子出去。
孟府里虽然为了举办宴会勉强铺陈了一下,明显数量不太足的下人脸上透出的不安惶然依然使整个府里显露出落魄来,薛珑一边让丫鬟推着她的轮椅,一边轻声和孟夫人应酬着,孟夫人身穿宝蓝褙子,翠兰裙,圆盘脸杏仁眼,头发上只插了两支簪子,面上虽做了个笑模样,其实眉尖微蹙,心事沉沉,连苏瑾也看出来了。
迎到后园,雪里几树梅花,白里透红,香气袭人,暖阁里头围了暖帘,桌椅上几样精致点心茶水,围着桌椅又放了几个炭盆,倒是暖和。一行人坐下,孟夫人作为东道主少不得介绍了一下这边的风俗人情,大概说了一刻钟,便有丫鬟牵了个小公子来道:“小公子嚷着要您。”
那小公子大约六、七岁,尚扎着总角,唇红齿白,黑衣镶金云边棉袍,脚上踏着小靴子,牵着大人的手一步一步的走上来端端正正的施礼,开口说话道:“存……言……见过……两位大人。”口角涩拙缓慢。
苏瑾略略有些恻然,这孩子看上去眉目清秀,声音脆嫩,但一开口却显出了不对来,也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薛珑也有些诧异,瞥了眼苏瑾,暗自点头,若无其事地笑道:“这般知礼,好孩子。”苏瑾点了点头,孟夫人看他施礼完揽了他进怀,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才说了句:“他一贯懂事,虽然言语拙笨些,和一般孩子不同……却是个最贴心不过的……他从小原比别的孩子聪明,三岁上花园子里摔了头,我这辈子没有什么舍不得的,独独放不下这孩子……”才说完眼圈就红了,眼泪登时就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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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才过圣驾便回了良姜,回了行宫洗刷了一通,便招了高永福来问:“朕不在这些天,城里可有什么事?”
高永福自然心神领会陛下到底想知道什么,忙道:“风平浪静,并无什么特别的,就是外头一些官眷下了帖子请两位随驾女官赏梅,薛女史怕苏侍诏初来乍到在后院无聊,也带着出去了。”
刘寻不以为意,站了起来理了理袍袖,却忽然顿住,问道:“朕杀了不少人的事,只怕传回来了吧?”
高永福心下一凛,道:“这些天奴婢也接了不少托人说情的……小的尽皆推了……”
刘寻哼了一声,大步向后院走去,高永福忙跟上了。
才进花园,花园里银装素裹,一眼便看到苏瑾高挑身子,站在一片空旷地上,大氅都没披,旁边站了个小小身影,两人尽抬着头看天上。天空中阴沉沉的,偶有非常细小的雪屑飘飞,一个竹蜻蜓在空中嗡嗡地转了一会儿掉了下来,那孩子便嘭嘭嘭地跑过去拾,苏瑾低了头却又搓起了一个竹蜻蜓起来,然后看那孩子长大了嘴巴去看,微微笑着到那孩子身后,蹲下来环绕那孩子,握住他双手去教他如何搓那竹蜻蜓。
刘寻的脸登时就阴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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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算
? 刘寻大步走过去,苏瑾已是觉察,转过脸看到是他,就势跪下见礼,刘寻眼看她跪入雪中,心头更是抑郁,连走几步扶了她手肘将她托了起来道:“外头不必拘礼。”十分心塞地转脸去看那尚且懵然的孩子,憋着一口气问道:“后院怎么会有孩子进来?”
苏瑾忙道:“这孩子是州吏目孟西令孟大人的幼子……天生有些言语不便,孟大人如今身上有些干系,不得轻易离开边疆,孟夫人上午请我和薛女史去赏梅,说边境苦寒,前途又未明,想拜托我将孩子送往京城工部尚书府……”
刘寻吐了口气,看那孩子怯生生的眼神,几句话在胸中反复,终究没有口出恶言,最后只问了句:“那孟夫人如何不托薛女史,倒来托你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苏瑾道:“原是托薛女史的,薛女史行走不便,恐照顾不周,十分为难,那孟夫人再三哭诉……薛女史私下也同我说了,孟大人此次就算获罪,按律法,一般六岁以下孩童也不会牵连,我想着若只是带进京,也不是什么难事……原想着回来先问过陛下的,只是出门的时候这孩子已是跟在轿子边了……”
她执行任务,多面对的是穷凶极恶的歹徒,却从来对孩子没有办法,看着孩子那幼鹿一般的眼神,漆黑无辜,着实说不出拒绝的话,便先带回了后院,却又不会哄孩子,只得削了两个简单的竹蜻蜓哄他玩,好在刘寻这就回来了。
刘寻将地上掉落的竹蜻蜓拣了起来,在手指间轻轻捻动,叶片削得极为光滑精巧,还有幽幽的新木香,他看了眼望着他的苏瑾,深深吸了口气,说道:“回京还要好几天,这些天你还要当差,如何带孩子?这么小的孩子,离开父母如何使得,还是先送回府中,待我们回京,再遣人过去接也未为晚也,再说也未必就问罪了。”
苏瑾原就有些害怕带孩子,微微松了口气道:“陛下说的是。”
刘寻便回头叫高永福:“让人套个车将这孩子妥当送回孟府,将朕适才的意思交代清楚了。”高永福应了便想上前牵孟存言的手。
孟存言有些紧张地捏住苏瑾的手,另外一只手还紧紧捏着那竹蜻蜓,苏瑾蹲下身子轻声和他说:“没事,你先回去和阿娘住,待姑姑要走了,便遣人去接你。”
孟存言听到能回孟府,松了口气,苏瑾想了想,又从身上摘了个荷包,里头有一些花巧精致的银锞子,却是前些天高永福拿了来,说是宫里精致花样的银锞子,给她留着赏人用的,苏瑾倒了出来在手心给孟存言看:“你看这是小莲花、小扁豆,可爱不?给你戴着玩儿。”
孟存言道:“不了……母亲……说……不可……随便拿人……钱财。”一句话却说得十分吃力,脸都热红了,苏瑾将那些小银锞子倒回荷包,系紧到孟存言腰带上,一边笑道:“不值钱的,是姑姑送的,不是外人。”
孟存言满脸通红,高永福上前牵了他的手出去,他走了一会儿又回头有些不舍地看了看苏瑾,终于还是回去见母亲占了上风,老老实实的走了出去。
刘寻一直在一旁看着苏瑾和孟存言说话,眸色幽深,待到走远了,才幽幽说道:“你倒是和……令姐一样,喜欢孩子。”他默默地将以前两个字吞了下去。
苏瑾呆了呆,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也知道好端端的送个孩子过来应该是有不妥……只是,心里有些不落忍……若是……”她看了眼刘寻,他面色平静,她犹豫了一会儿道:“若是这孩子的父亲实在罪无可恕……我只是想略微照应一下这孩子……送回京里原也不费什么事,并没有要干涉陛下判罚的意思。”
刘寻一言不发,身后修长的手指却紧紧握住衣袖,高永福立在身后大气都不敢出,过了一会儿刘寻才仿佛找回思绪:“无事,该处置的首恶都已处置过了,剩下这些不过是被人胁从,罚俸也就差不多了。”
苏瑾松了口气,刘寻垂下睫毛,看着手中的竹蜻蜓默默无语,苏瑾站在一旁,看他不说话,也不敢惊动,渐渐天上有些雪沫子飘落,很快刘寻低低说了一句话,苏瑾一时没听清,呆了呆问:“陛下?”
刘寻如梦初醒,看到苏瑾肩膀上已落了薄薄一层雪花,连忙伸手拂去,说道:“回屋吧,不必你伺候了。”
一边自己转身走了,苏瑾莫名其妙,才忽然想起,皇上到底来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