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2 / 2)

祯娘传 夏天的绿 4968 字 15天前

几位安家小辈男儿就忍不住道:“好个少年将军!到底没见过他打上沙场,只看这气派就知道不是一般人物了。常说九边男儿重义气,轻钱财,军户子弟更是一身热血,满是锋锐。没见过别人,只见这位周小将军就知道了。”

另一个也道:“怪道叔叔说想要把家里的姐妹下嫁,这样不凡的人物,不说将来必定有出头之日。就是没得风云际会化作金龙,与之结交也是让人觉得是心折不已了,至于旁的,自然就是靠后了。”

周世泽可不晓得他能在一帮王孙子弟那里这样招人待见,他还颇觉得自己因着太原那边狗屁倒灶事儿心中烦闷面色不虞是不是太过冷淡了。其实他自己还觉得自己正是一个平易近人豪,爽好交际的呢。完全不知他在一帮伙伴眼里是有多难搞。

自安应榉带他拜见一回家里人后便安排他在自家外院住下了,反正这里本就备着待客的院子,他住进来也便宜。

这样的待客院子都是有角门可以出入外头的,倒是十分方便。周世泽是一个最自在不过的人,住在人家地头也不见一点拘束,平常不再军营里时候的懒散都显了出来。除了每日雷打不动的练武,喜好睡懒觉,喜好美食好酒都没有一点掩藏——难为他一个外来客人,能人家送来早饭了还不起。

他想的简单,安将军反正是喜欢他的,也知道他是个什么人,这时候何必装腔作势。既然如此,也就不必难为自己了,怎么随心意就怎么来就是。

这几日他都是在金陵自在闲逛的,只是趣味不多。小顺儿是他小厮——本来小顺儿是他家家将出身,只是他家只有他一个独苗,他还是遗腹子,他便让他做了跟随小厮,算是一番特殊照顾了。

小顺儿觉得这金陵比太原热闹有趣,就是街面上卖翠花的女孩子也比太原的水灵好看——这是江南女孩子更会打扮的缘故。可是周世泽就觉得平平了,他又不爱这些,倒是这些日子找了许多好酒楼吃饭,别的就罢了,酒水太软。

他见小顺儿为了半钱银子在那里啰里啰唆便不大耐烦,干脆上前替他付钱。本以为这是好事儿,没想到这小崽子居然有话说:“少爷!可不能这样呢,老爷当年就是最节俭的一个,一两银子能当二两银子,不然也挣不下这份家业。要是知道少爷成了败家子,可不是要骂的。”

周世泽只是冷笑一声:“你才多大?比我还小了六岁,你见过我爹做什么,他不在的时候你还在哭着玩儿。”

小顺儿却是一本正经道:“我虽不记得老爷的的样子了,但是府里的叔叔们谁不说?从来念叨着,就是不想知道的也知道了。我本心里敬佩老爷,那样会生发,把府里弄的那样红火,少爷可不能让老爷的辛苦白费了。咱们就要从这小处起,可别看不上这半钱银子——放在钱庄里,要多少银子一年的利钱才有这么多?”

周世泽自然说不过这个从来絮絮叨叨的小跟班,不过他只是放开手一把把小顺儿脖子勒住,小顺儿便一句话也不能说了——周世泽手上劲儿死大,小顺儿又是手上东西累赘,扑腾挣扎也只觉得勒住自己的不是少爷的手臂,而是一座大山。

见小顺儿要一口气上不来了,周世泽才施施然放开手,大觉自己大度,假装板着脸道:“服了没有?”

小顺儿先是退后几步,觉得稳当些了才道:“服气个鬼呀!少爷说不过就来这一招,我这些年老长不高就是压地厉害了!明明是少爷放赖来着!”

周世泽从来听不到那些不合他心意的说法,只知道这是小顺儿还没服气,于是一样的事儿又做了一次。小顺儿总算想起了以往,哪一次不是他说了‘服气’这才能消停。虽然心里怄气,但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果断在下一次道:“服气了!!”

小顺儿揉了揉脖子,眼泪都出来了。周世泽看不见他的样子,只是自顾自兴高采烈道:“走,带你吃好东西去!爷已经打听清楚了,这金陵最好吃的黄鳝煲要去东风园里去,这时候去倒是能赶上晚饭。”

嗯,到底没能赶上晚饭。

这是周小爷把这东风园想的简单了,他哪里知道东风园是戏园子,也提供饭菜,这黄鳝煲就是其中招牌的菜色。他听了一个名号,还以为人家是馆子呢。更要命的是这东风园最近正在场场连演玉春堂的《牡丹亭》,一票难求,以为能去了就能吃饭?做梦!先买到票再说罢!

不过周世泽是什么人,这时候想要吃这黄鳝煲,那就是天王老子在跟前也有吃上。只在东风园周遭的茶楼走了一路,便得了两张戏票。

小顺儿忘性大,这时候早就不记得少爷勒自己脖子的事情了。只拿着那两张印地精美的戏票道:“少爷从哪儿弄来?就是这个,我去问那卖戏票的小哥,他们只说三日内的都卖光了,只让明日赶早就是。”

周世泽只松了松斗篷的系带,头也不回,得意道:“这又算什么,只看见那些有票的,直问人家买来就是了。”

买了戏票的真是戏迷又有什么打紧的,大家都是金陵人,什么时候看一出戏不成。这时候有人两三倍地出价买票,难道他不动心?所谓有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就是了。

周世泽甚至没问人位置好坏,反正他又不是去看戏的,他只是吃黄鳝煲么。到了入场时候才看出这位置不好不坏,正在大堂位置,不是靠前,也不在外场,算是听得清看得见,但要求再多就没有了。

也不讲究那许多,周世泽也就随便往桌前坐。不看戏台子,倒是到处找跑堂的在哪儿,要点菜来着。跑堂的还没找见,先被小顺儿抓住,看新奇般地道:“少爷,少爷,看呐,这楼上都是女人。这金陵这边就是不一样,咱们那儿的奶奶小姐们谁敢出来看戏,都是叫了人去家里唱堂会才能呢!”

周世泽大觉这小子丢人,嚷地这样大声,好似个没见过世面的,其实太原也有女眷人家去外头看戏,不过是没有金陵这样司空见惯罢了。周世泽见周遭人都看过来,便更不想理小顺儿了,只到处乱瞟,倒是一下看见了小顺儿惊奇的楼上——女眷都在上头看戏,这时候还有帘子掩着,但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鬓影香衣。

周世泽暗自嘀咕女人确实比太原那边大胆,太原那边可难得见到二楼全是女子的。不过他心思不在二楼上头,最多偷眼看过一回,一见跑堂的身影,立刻叫住道:“小二哥过来,上两盅黄鳝煲,其余招牌菜也上半副,好酒也来得。”

跑堂的心里也纳闷:这明明是个世家公子的打扮,只是看着不像,倒是像个外头跑江湖的武人。但这也差着一些,身上又有一种混江湖没得的尊贵。这些跑堂的不知见过多少三教九流,眼睛毒着,一时倒是猜不准周世泽的出身。

不过什么出身也要伺候客人的,跑堂的也不管心里疑惑,只是笑着道:“这倒是对不住贵客了,咱们东风园是戏园子,这就要搭台唱戏,所以只卖饭食,并不卖酒。这也是怕有贵客喝醉了,到时候有些不爽,最后有个什么不好。”

周世泽只觉得今日是事情都和自己作对了,明明是吃个饭,却不是馆子是个戏园子。这也就罢了,这会儿好容易进来,又遇到不能要酒。这时候已经坐定,真个不吃了,他性子又嫌麻烦。只得解开斗篷道:“只管先上菜罢!”

小顺儿难得有眼色一回,看出自家少爷不算高兴,上菜上饭后就前后殷勤布菜。周世泽哪里是要人伺候的,在军营里的时候还不是自己做,这时候有个人他还嫌妨碍喱!只挥挥手道:“吃你自个儿的去,哪里要你管!”

好在东风园里的黄鳝煲确实是名不虚传,虽没的好酒,也足够了。没得好酒,周世泽便只埋头大吃,一会儿便鼻头冒汗,可见这黄鳝煲做的地道!

等到他再抬头有心思看上头演出什么的时候倒是一乐——正出演的是《锁五龙》。这倒是比他想的好多了,原以为唱《牡丹亭》的堂子只怕都是一些软绵绵的戏了,没想到竟也有这一出。虽他是个不爱看戏的,只觉得太假,但看这隋唐演义总比才子佳人痛快不是。

只听堂上花脸单雄信唱到:“号令一声绑帐外,不由豪杰笑开怀。某单人独一骑我把唐营踹,只杀得儿郎叫苦悲哀,遍野荒郊血成海,尸骨堆山无人葬埋。小唐童被某胆吓坏,某二次被擒也应该。他劝我降唐我不爱,情愿一死赴阳台。今生不能把仇解,二十年投胎某再来。”

这就是一个碰头彩,实在是这花脸唱的地道,腔调精彩。况且这玉春堂是个女戏班,这花脸也是个女孩子,说是才出道,只十五六岁。底下的戏迷是清楚,越发觉得难得,因此也就叫好越多了。

“帘子拉开一些”祯娘对微雨道。祯娘这时候就在东风园二楼左边些的位子上,她也是听住了这一段,因此想仔细看看,才让微雨拉开帘子。

这可是难得的,毕竟祯娘看戏最爱两样,或者为了看人,或者为了听音。那些戏词没得一点才气的,祯娘是不看的。其余的就是这两样来挑剔了——或者扮相好看,美丽非凡。正如这一回她来看戏的缘故,杜丽娘薛老板。或者腔调老到,真恰到好处,十分动听。

这一回是花脸戏,自然说不上美丽了。这样的戏,就是上头的人抱着肚子常祯娘也觉得没什么,她也只管闭着眼睛听就是了,这也算正经的‘听戏’了。可是祯娘却在这样的戏开嗓后让把帘子打开,这是要看呢,可不是稀奇了。

只听上头又有一段‘见罗成把我牙咬坏,大骂无耻小奴才。曾记得踏坏瓦岗寨,曾记得一家大小洛阳来。我为你造下了三贤府,我为你花费许多财。忘恩负义投唐寨,花言巧语哄谁来?雄信一死名还在,奴才呀!奴才!怕的尔乱箭攒身尸无处葬埋!’。

祯娘忍不住拍了一下手掌,只觉得这一处一声‘奴才’,调子可是真绝了。

不同于祯娘为之叫绝,周世泽正听的无聊。他本就是一个沙场上来回的主儿,这时候听这些人唱沙场上的事儿,只觉得太假了。这些人也扭扭捏捏,真战阵上两军对垒,让你们这样说话?唧唧歪歪,也不是打仗了。

等到这一出《锁五龙》唱完,他只往椅子后背一靠,不看戏台子,倒是觉得看这些痴狂叫好的戏迷有意思的多。这时候就见楼上的女眷和靠前头的看客往台子上扔东西——或者银子铜钱,或者是身上系的配饰。

这就是稀奇,这样的打赏往往只有最后唱大轴戏的角儿才能,这才到压轴呢,竟有这样的打赏,实在是不俗了。周遭戏迷都是拼命鼓掌,还道唱单雄信的方老板这回要发达了,眼见得就要成角儿呢。

这样放赏太原那边倒是没有的,周世泽觉得有趣。特别是楼上的女眷从上往下扔,要是不小心砸着了上头唱戏的人可怎么办啊,这可是疼的很的。因有这样的疑惑,他就只往上头看,然后再也没想过东西砸不砸地到人了。

在楼上围栏边上拄着下颌的女子,从周世泽这儿只看到一个侧脸和一点手腕,甚至见不到一个清楚样子。但是周世泽却觉得自己看的清清楚楚——或者说什么都没有看清楚。只晓得是雪肤翠眉,唇红齿白,就连手腕也与人不同,在碧水一般的翡翠镯子映衬下,又白又腻。与之相比,其余的人的不是太柴就是太壮了。

短暂的一会儿,周世泽什么都想不起来,唯独记起小时候听嬷嬷说过的鬼怪故事。那时候嬷嬷肚子里有一肚子故事,其中吓人的专放在夏日里说,再炎热的时候听到了也觉得背后发凉。

那个名叫《画皮》的故事里有一段‘蹑足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当时人人听了都觉得阴森恐怖,只有周世泽不觉得。

今日见了祯娘倒是觉得恰到好处了,这眉目间哪里是人间女子能够生就的,分明是眉目如画,是画上去的还差不多——这是多小心绘上去的,才能真恰好‘绝色’。周世泽虽说过此生定要娶一个绝色,但是真让他说个‘绝色’该是什么样子,他也没个所以然,最后也只能勉勉强强一句‘好看的女子’之类。

然而今日之后就不同,到底已经知道了人间绝色是什么样子——漫不经心地听戏,让身边丫头放赏,不晓得世上有个男子正为她颠倒神魂。这时候周世泽看她,越发觉得就是《画皮》里的女鬼,不正是因那是一张人皮死物上绘画容颜,才会更加不像真实,鬼气森森的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