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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齐州境内却愁云惨淡,一场大雨似乎就要倾覆而下。
一众人将驿所都翻了个遍,却压根未见李淳一和中郎将谢翛的身影。驿丞忐忑杵在堂中,不知要怎么办之际,一位卫兵忽然惊道:“吴王留了信!”
他急急忙忙拿着那信筒走出来,将其递给了都督府的使者。
使者一看那信筒上封着都督姓名,便知这信是给元信的。他不敢多留,赶紧出门往都督府去。
这只信筒递到元信手上时,李淳一与谢翛已经出了城门。元信打开那信筒,却只拆出一张白纸,他眉毛猛地一挑,交代身边僚佐道:“那报灾奏抄缓两日再递。”
僚佐“喏”了一声,元信微微敛眸看向堂中香案,又道:“对外称吴王在齐州失踪,开始搜寻吧。”
僚佐领命退下,外面凄厉大雨就倾倒了下来。劈里啪啦豆大雨点砸在地板上,从水迹斑驳到湿透也只是眨眼的工夫。
李淳一这时奔行在往东的路上,骑得飞快。谢翛快马加鞭追上去,隔着雨帘与她大声道:“前面有粥棚,等雨停了再走吧!”
李淳一行至那粥棚前,勒缰下马,站到棚后避雨。一场大雨阻断了行程,正好可以歇一歇,连夜赶路到这会儿,连马也累了。这赈灾粥棚人烟稀少,寂寞的大锅里盛满了浑浊雨水,只有泥沙却无一粒粟。
李淳一抖落抖落袍子上的水,看着棚外这瓢泼大雨眼中生出忧虑来。谢翛递给她一块饼,称呼穿了男装的她为郎君,并问:“御史台那两位里行,可是直接往北面去了?”李淳一不做声,低头将饼掰开一小块,塞进了嘴里。
御史台这两位里行都是今秋制科刚提上来的,出身淮南,先前也都在李淳一筹建的寺观内待着,这两人此次也在李淳一车队中,但那晚还未到齐州驿所,李淳一便令他们先去北面核查灾情。此外,还有水部司与仓部司的几人,也在刚进入齐州时分开出行,去检覆受灾及赈灾情况了。
李淳一作为巡抚赈给使,有权决定检覆的手段,并不需要与地方通气。
她做得无可厚非,但因为太沉得住气,以至于谢翛一直在猜。直到她自己也悄无声息出来亲自核实灾情,谢翛才大约明白她的想法——
进都督府之前,她必须自己心里有一本明账,这样才有底,才能够去为百姓、为中央朝廷争。
天地间潮气翻涌,流离失所的灾民只能忍受这无处讨说法的不仁慈。
愈发多的灾民涌入临时搭建的粥棚内,却见不到一个州县官吏。李淳一的马淋了雨,甩头低嘶,就在她打算上前将它牵进来时,霎时有一孩童朝她冲了过来,那脏兮兮的小儿几乎是扑上来抓住了她的手臂,因为饿昏了头,甚至咬住了她紧抓着干粮的手!
谢翛反应过来霍地将那孩子扯开,那小儿却不馁,饿狼般再次朝李淳一扑去。谢翛猛地将那孩子抱起来,紧紧钳制住,不让他再乱攻击。
李淳一将那块饼递了过去,小儿一把夺过,低下头登时狼吞虎咽起来。待他吃完,谢翛才将他放下,松开双臂低头问道:“你的家人呢?”
他讲的是官话,小儿似乎听不懂,只兀自将指头上的饼屑也舔干净。
谢翛看他没反应便也不再管,瞥向李淳一时却注意到了她的手。虎口处一排狠毒牙印,皮肉已经破了,血珠子正往外冒。
“郎君可还好?”谢翛赶紧摸出膏药来递过去,李淳一却未接。她视线盯向小儿额侧颈间的水泡,忽然上前两步按住他额头,那小小额头滚烫,嘴巴干裂出血。她心中一怔,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抬头却见西面流民为了抢夺干粮朝这边涌来。
谢翛见状不妙,一把牵过缰绳催促道:“郎君快走!”
李淳一闻声却还站在原地,谢翛见她动也不动,顾不得太多抓住她的臂就推她上了马,同时自己也登上马背,鞭子挥向了李淳一的那匹马。
骏马狂奔,李淳一却转过头去看。隔着漫漫雨帘,方才那孩童两眼瞪得老圆地看她远去,面目里是无尽茫然与无措。那小小身躯忽被蜂拥而来的人群撞倒,跌在地上几番要爬起来,却最终没能站起来。
马越是往前,人群便越是远去,大雨里的马蹄声与呼吸声,似乎都响在耳畔。
雨渐渐停了,马也停下来,两人浑身都湿透。
李淳一双手紧握着缰绳,面对谢翛“郎君怎么了?”的反复询问,也只低头擦了一下脸上的雨水,那脸惨白一片,毫无血色。
淮南水患时的可怖情形还历历在目,但她抬起头,面上便换了沉静与该有的稳重。
她回头看了一眼,肃着脸道:“是瘟疫。”
☆、第41章
粥棚里那个孩子的命运已不可逆转,齐州府百姓的命运亦未可知。骤雨止歇,天地间一片灰黯,马低头啃嚼地上枯草,中郎将谢翛听李淳一讲完,面上忍不住闪过一丝忧虑。
他在军中也见识过温病,但那已经是接受控制与隔离后的疫情,与民间爆发的温病有很大区别。山东尽管富庶,但官方的医署各州仅有医博士一人,助教一人,医学生也不过十三四个,如果疫情当真爆发,官方的救助与控制力量实在有限。
此时两人已到青州境内,谢翛心中打起了退堂鼓:“殿下,可要折返回齐州府?”
“去青州州廨。”李淳一面不改色说完,一夹马肚便往前驰去。周身潮湿,乌沉沉的风将寒意全吹进了皮肉骨头里,沿途无人收殓的尸体随处可见,似乎连四肢也不齐全,森森白骨被暴雨刷去污泥腐肉,全都露了出来。
骏马疾驰,至青州州廨时已近傍晚。李淳一翻身下马,刚往前两步,门外吏卒便拦了她的路,理直气壮地对一身布衣的她道:“州廨岂可容闲人乱入?”
李淳一站着不动,谢翛走上前,将符递了过去:“请通报一声。”那吏卒捧起来符看了好一会儿,又看看他二人马匹,书 快 電 子书脸色瞬变了变。就在他要揣了那符往里通报时,却有人踏着积水从衙门内走了出来。
那人一身绯色官袍,而青州境只有一人能穿这服色,此人是新任刺史颜伯辛无疑。
刺史既为州廨最高官员,自然也是一州之长。然这一州之长,也不过二十几岁年纪,清秀俊朗,哪怕因灾情难解枯瘦了一些,却不见颓靡之色。
李淳一看向他时,他也朝李淳一与谢翛看过去。
那吏卒倏地与父母官行礼,双手将谢翛的符奉上,颜伯辛却不接,只寡着脸问:“七个县的县令,到现在一个也没来吗?”
吏卒小声揣测道:“按说也该到了,大约是被先前那大雨耽搁了?”
颜伯辛面色沉重,又瞥一眼吏卒手里捧着的符,瞬间猜明了这两位来客的身份,但他却不卑不亢低头拱手道:“臣未料吴王会到此地,失迎了。”言罢他抬首看向李淳一,也不请她进州廨。
身为颜家嫡子,颜伯辛浑身上下都透着百年世族的高傲,这家人甚至不屑与出身关陇的土鳖皇家联姻,又怎么看得起这个土鳖家族里的一个庶女。
谢翛刚要开口,李淳一却已是同颜伯辛道:“颜刺史是要本王与你一道等那七位县令吗?”
“吴王若愿意一起等,那就等吧。”他顺着她的话接下去,丝毫不顾她此时浑身潮湿的狼狈模样。他脊背挺直,也不惧外面寒风,就当真站在州廨门口等辖下那七个县的县令。
吏卒小心翼翼将廊灯点起来,最后点到颜伯辛头顶那盏时,夜幕彻底垂覆了下来。守在外面的卫兵一动不动,谢翛已有些沉不住气,而李淳一却不动声色,当真是陪颜伯辛站到了天黑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