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秧不知道自己被烙印了,他最初只是觉得心里空空荡荡,像一艘没有目的地的小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整夜都在辗转难眠,只当自己初次化形不适应。
这样躁郁的感受过了半年才消退,可安秧并没有因此而好受半分。那无穷无尽的焦躁褪去之后,小蛇妖像是褪去潮汐的沙地,大风一吹就化成粉末。
顾徐行年底终于忙回来了,虽说她与安秧待在一起的时间不像常人想的那么多,可她还是注意到了小蛇的沉默。
她终于得了空,拎着酒壶去找自己家养的小蛇。顾徐行进门的时候,安秧正盘腿坐在树杈上看月亮。从顾徐行的角度看,安秧像是一枚坠在树梢的红绳,鬼使神差地顾徐行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怎么那么像棵姻缘树?
“阿秧,下来我们聊聊。”顾徐行仰头站在树下看他。
安秧这个名字是她取得,随手抓了几个纸团写了自己中意的字,然后让还是条白蛇的小不点自己用尾巴选。
安秧没穿鞋,露出一截雪白的脚。听见顾徐行叫他,小蛇就低头看站在树下的人。他先注意到的是顾徐行眼角的淤青,“娘,你眼睛怎么了?”
顾徐行愣了一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才反应过来,这是前些日子去南边义诊留下的。那日送来一个油尽灯枯的孩子,本来就已经没救了,但是为了不让那家人难受顾徐行还是安排小弟子去施救,巧的是那个弟子当时施法出了差错,孩子就这么咽气了。那家人将孩子的死算在了那个小弟子身上,大打出手,修士不能跟凡人动手,她只能亲手上阵将那孩子救了下来,这不,阴沟里翻船,被人拉住蹭了眼睛。本想着这么几日应当看不出来了,结果她的小蛇还是眼尖。
“啊,出了些意外。”顾徐行有些尴尬,摸了摸眼角的伤痕笑了笑。安秧长大了,她瞧着那张美艳至极的脸颇为不习惯,她还是更喜欢那只小小的白蛇。
安秧从树上轻轻一跳便跃了下来,落在顾徐行面前半点声音都没有。
他伸手按在顾徐行的眼角,“娘,你不喜欢义诊就不要去了,又跟病人打起来了吧。”
顾徐行看着他光裸的脚叹了口气,“你先把袜子穿上,虽说你们蛇类是个什么冷血动物,但是这样对身体不好。”
顾徐行在银环蛇还小的时候就这么絮絮叨叨,甚至有一年专门给小蛇打了一个帽子。
安秧不觉得烦,安安静静跟在她身后进了屋子。房中一张竹席,席上一个小桌,旁边两个蒲团。顾徐行好饮酒,她常在夏天坐在这里喝几杯,小蛇酒量不好,只跟着喝过一次顾徐行就不再让它碰。
顾徐行坐下,示意安秧也坐在对面,“哪是想不去就能不去的呢?我成也西绝,败也西绝,我这辈子都丢不下云家的重担,除非我死了。”
安秧摇了摇头,“娘会飞升,不会死。”
顾徐行借着烛光看了它片刻,忽然有些感慨,当年她一念之差将安秧带回来养大,只将它当自己的灵宠养,故此从没教过他人心算计。可自打安秧化了形之后,她却后悔了。这些弯弯绕绕不是一句话能说清的,小蛇稚子天真,说了也未必会明白。他被她安安稳稳放在这西绝谷中养了两百年,不见生人不问世事,那么如今是什么让他的眼中有了与人一样的忧愁。
顾徐行斟满了酒,用杯子在小桌子上磕了磕,“不如来谈谈你吧,阿秧,怎么了?”
安秧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忽然生出了孩子才有的委屈。他明明是个大妖,活过了百年岁月,却仍然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痛苦,他低哑着声音道,“娘……”
于是顾徐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宝贝小蛇坐在对面红了眼眶,瞳孔中亮起火光,安秧右眼中的烙印环在烛光下异常耀眼。那个所有人都以为是扯淡的传说在顾徐行心里渐渐清晰,西绝在自己心里骂了句脏话。
操,我儿子被烙印了?
“我想见她……”安秧的眼泪顺着眼角跌落在酒杯中,“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但是娘,我好难受啊。”
“咔”一声顾徐行手里的杯子被她捏碎了,酒水顺着指缝滴落下来,额头跳起青筋,“谁烙印的你?”
安秧朦胧着一双眼,茫然,“什么是烙印?”
顾徐行头疼,“算了,你要见谁?”
“秦雪衣。”
第二日,万年不离谷的医修带着再次化成小白蛇的安秧连夜赶去了嘉陵陆家。陆汀州与顾徐行同岁,她当夜收到了顾徐行语焉不详的灵讯,一头雾水站在山门口等人。
陆汀州向来规整,身上衣物连个褶子都没有。与匆匆而来一身狼狈的顾徐行几乎是天壤之别。
“徐行你怎么来了?”陆汀州问。
顾徐行摆了摆手,“先别说这个,来来来,寄居在你们家的秦家人在哪里,尤其是那个秦雪衣的。”
陆汀州瞧见了从顾徐行怀里探出头的小白蛇,“额……后山。”
那小白蛇缩回了头呲溜就顺着顾徐行的裤管游进了草丛里不见踪影,只留下陆汀州与顾徐行两相沉默的尴尬。
“银环蛇?”陆汀州先开了口。
“……不是故意隐瞒的。”顾徐行信得过陆汀州。
“那个……伤人吗?”陆家弟子要是伤了,她与顾徐行都不好交代。
顾徐行头上冷汗更甚,“应该……那个不会……”
陆汀州知道好友这个德行,心中有数,“你来是?”
顾徐行推了推眼镜,“有人把我儿子拐走了,所以我要来看看。”
秦雪衣就在后山,秦家的剑修好斗,年轻人之间切磋是常事。安秧到的时候,秦雪衣正好将一名剑修败于刀下。追花刀有四刃,落于掌中如同银花渐雪,再加上有银白的灵力闪动,漂亮得如同冰河游灯。
不知道是不是烙印的影响,秦雪衣似有所感收势之后偏头向安秧的方向瞧了一眼。
“就到这里了,你们先走吧。”秦雪衣甩了甩拂尘。
这群人也是习惯秦雪衣独来独往的性子,不觉奇怪,摆了摆手便先走了。秦雪衣却站在原地没动,片刻她抬脚向安秧的方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