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露头,十三省总督陆续抵京,朝廷上下一时间好生热闹。
赵怀珏来信,约今日黄昏时分可至府邸,不过,他原是想落脚之后先去烟袋街拜访,但犹豫再三,决定还是再等等。
因为邵柏博的谏言,蔡川廷的入京没有预想的那般招摇,几位重臣陪同着沈栗一起接的人,进了烟袋街也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出来了。
大家心知肚明,错过了这次推举,日后蔡川廷也就止步于河北了,而沈首辅对这位不争气的大弟子恐怕很难不滋生些怒气。毕竟一步错步步错,这些日子,吏部可谓是损失惨重。
未时刚过,赵秉安便从乾清宫请辞,泰平帝也知晓赵家叔侄情深,故而大方的批了一日假,让永安侯府阖家团圆。
临走之前,邵柏博私下里递了个安心的眼神,通政司时刻盯着御史台的一举一动,绝不会给人留下可乘之机。何况,他与赵秉安的暗卫都快把御史台那点地方围成铁桶了,里面少了一片碎纸屑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不怕别有用心的小人作乱……
即使知道阴谋将至,但该过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赵秉安拱了拱手,将一摊子事务暂且托于妻兄,就赶着出宫了。
刚过长宿大街,远远的就瞧见府上的一列铁卫打天桥东去,十一那个小东西趴在马上实在是有碍观瞻。
“胡闹,铁卫岂是随意调动的,赵康,十一又在捣腾什么幺蛾子!”
赵秉安平素最是偏爱这个隔房兄弟,私下里贴补了他十几个侍卫护身,因为怕府上其余兄弟眼红,故而嘱咐过他平时少带出来招摇。现下可倒好,这京城大丧未过,居然纵马横街,真是不省心的东西!
赵康望着十一少爷赶去的方向,思索了片刻就俯身回道,“可能是赶着去关府吧,说来关氏一族被夺职下狱,族中女眷皆圈禁大宅,这两三个月过去,府上储存的衣食应该所剩无几了。前几日,有几个禁军校尉跑到咱们府上报信,隐约说是关宅里有人染了重疾,后面的没说清楚就被四房的下人撵走了,十一少爷可能是从哪听到了信儿,赶去探看了。”
“关家?瞧我忙得,倒把他们给忘了。”
这一族倒霉蛋,好处没捞着,反被亲家给卖了个干净。
关家老太爷在世之时与穆朝夫私交甚厚,但那些都是年代久远的往事,后来废康王得势的时候,关家也没有近前攀附,一直算是老实本分。可惜,关玉村鼠目寸光,引狼入室,他舍弃了邵家抛出的橄榄枝,转而与姻亲凌氏结盟。
凌家踩着关家的肩膀搭上了新帝这条大船,原以为敢拼尽忠就能闯出一片天地,可不料太庙叛乱之时,被乱军裹挟,不得已伪降于逆贼长宁郡王。
长宁郡王最后是个什么下场就不用说了,泰平帝亲子亲母都丧于他手,挫骨扬灰都算便宜了他。当时局势混乱,新帝未来得及料理后续,待他即位之后,凡是当日降于叛逆的朝臣通通被摘了脑袋,凌家因为早先立下过汗马功劳,殊恩给了一次陈情的机会。
结果,凌家人为了活命便把能咬的人都给咬了出来,首当其冲就是老亲家——关氏。
关府被抄,阖族男子下狱,若非是菜市口排不过来,说不定乾清宫直接朱笔批叉了。后来还是泰平帝自己消了气,想起幼时关阁老也在东宫给他讲过经,关家府邸除了几封书信又没搜出来什么不妥的东西,便将人暂且扣在诏狱了,说是日后待查。
这一篇早就翻过去了,赵秉安当时也没留心,以为刑部盘点盘点,一两个月总会有个结果,哪成想,居然搞了这么个乌龙。
“持我的名帖请御医过府,赵康你亲自打点好送过去,看着些十一,莫让他胡来。”
“奴才这就去办。”
侯府的轿夫先行,留下赵康站在街上叹气,这十一少爷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啊。四太太也是,这事哪是能瞒得住的。
另一头,关府门前,几个禁军小校尉是左右为难,跟前这位小爷势大气粗他们得罪不起,可要是把人放进去了,这位可能没事,他们几个却得杖五十流放闽南啊。
骁远将军府的蒙扩统率这支禁军残部,他是蒙喆的幼子,年龄与赵秉寅相当,只是蒙家已经不复往昔了。
面对咄咄逼人的赵家小儿,他竭力忍着拔剑的冲动,将军府已经举步维艰,若再得罪永安侯,那老父就当真无法在军中立足了。
“我说了,我有婚书,她算是我赵家人,怎得就不能接出来!”
“蒙扩,你莫欺我年幼就不把我当回事。这门婚事是我十哥给我定下的,若关家女郎有个好歹,我看你如何交代!”
下了聘书,定了婚约,这女子礼法上确实就是赵秉宱的夫人了,属为赵关氏,与圣旨上要求圈禁的关家女眷不符。可永安侯府在圈禁当时不管不问,时隔三月,封条都发黄了才来要人,蒙扩也不敢在未过明旨之前擅自入府啊。
“赵贤弟何必为难我等,关府圈禁乃是圣上的旨意,不是我不让你进,是谁都不能进,抗旨不遵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这,就不能通融一下吗,赵杰,快点……”四房有的是银子,周家每年都给外孙大笔分红,赵十一漫天往外撒也不心疼。
蒙扩起先推拒着银票,可眼神扫过小孩身后那十几个气势凶煞的铁卫,再想想他方才口口声声喊着的十哥,推出去的手不自觉就软了下来。
拿了人家的好处,说话也就硬气不起来,虽然依旧没把人放进去,但里面的情况倒是知无不言说了个齐整。
病重的是关家老太太,起因不过是换季之时更衣不当染上了风寒,可关府内无医无药,拖着拖着就成了痨。掌家的几位太太已经偷摸往外送了好几封口信,可惜都没有回音,最后实在撑不下去了,才在三日前求到了永安侯府上。
禁军也是看在那些金银细软的份上才跑了一趟腿,没想到竟招来这么一尊邪神。
赵秉宱端着一张肥嘟脸,凝眉打量着落漆的宅门,他倒是没接着胡搅蛮缠,只是谨慎的问了一句,是否可以劳禁军的兄弟送些东西进去。
蒙扩看在赵家权势的份上把他拉到墙角,示意这点人情倒是不难做,可关府如此不是长久之计,不是他妄作小人,而是在京城见惯了世情,关氏沦落到如今这境地,估计早就磨没了世家风骨,赵秉宱这根粗壮的金大腿要是伸进去,只怕一辈子也甩不掉这些烂泥亲戚,还不如让她们自生自灭,别耽误了自个儿的大好前程。
赵十一拎着耳朵仔细听着,没有生气也没有反驳,蒙扩看他这模样以为是开了窍,明白了事理,正打算把人送走呢,就见腰身高的孩子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婚书,展开举在自己面前,“白字黑字,立契为凭!我们赵家人吐口唾沫都能砸个坑,还从没有悔婚这一说。世兄良言小弟听着了,不过姻缘天定,家兄既给我定下了这门婚事,那我也就只认关家女子,至于她娘家起起伏伏,干我屁事!”
赵秉宱才不管外人怎么评说,反正十哥与祖父都钟意这门婚事,那他为什么要悔婚,再说就他府中那对高堂,谁嫁进来不是受罪,娶关家女子,他心里还好受些呢。
蒙扩被堵得哑口无言,眼前的小孩脸色肃整,明显不是玩笑之语,他抽了抽嘴角,觉得往日听闻的传言当真是误人,这哪是小霸王啊,整一头披着熊皮的小狐狸,主意正着呢。
一大一小正尴尬的时候,赵康带着御医与几箱行李赶到了。
作为新任忠义伯府的二管事,赵秉安的亲信人,他只跟蒙扩见过礼便让禁军打点行囊送进去。
全程一句废话没有,禁军就恭敬的开了小角门,蒙扩攥着手中的帖子,诚惶诚恐。他也没想到这点小事会惊动那位,还特意点名让他上门,这是不是意味着骁远将军府有可能度过严寒,而父亲也可以重新掌兵……
“十一少爷,主子说了让您尽早回府,务必不能贻误了家宴的时辰。”
“可是我还想……”
“申时将过,五老爷就要入京了,您若迟了时辰,主子与四老爷都会动怒的。再说,这好日子还长着呢,日后关府解禁,您想什么时候来都不迟啊。”
赵康一句话飘进在场禁军的耳朵里,所有人的手脚下意识的轻了些。
御医瞧着突然殷勤起来的小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又没到七老八十不能动弹,用得着前三后四的扶着吗。
唉,权势迷人眼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