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过去灶房里,让她们做一碗瘦肉羹来,就说是姑娘吩咐的,给你绿绮姐姐补补身子。”
小丫鬟得了令,自然去了。
待这小丫鬟走了,绿绮一下子从床上翻了下来,跪在那里低声哭道:“姑娘,我骗了你,那个大夫,那个大夫……”
阿烟坐到榻旁,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那个大夫根本不是你的远亲表亲,是不是?”
绿绮眨着泪眼,诧异地望向阿烟。
阿烟挑眉笑道:“他是萧正峰的朋友吧?”
此时绿绮怔怔地望着阿烟,半响后嘴唇蠕动了下:“姑娘,姑娘你什么都知道?”
阿烟抬手,帮她将散乱的头发轻轻梳理了下,温声道:“你就是为了这事儿,弄得把自己闷病了?还在这里哭哭啼啼?”
此时绿绮已经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确实是一整天了,晕沉沉的难受,想起自己欺蒙了姑娘,便觉得浑身都是痛,脑中也时不时浮现姑娘对自己的种种好,她几乎被自己折磨得连眼睛都合不上了。
如今,姑娘这么一说,仿佛是再小不过的一件事罢了。
不过她低头想了想,还是无法原谅自己,抬起手来狠狠给自己几巴掌:
“姑娘,确实是绿绮欺瞒了你,绿绮欺上瞒下,绿绮愧对你这些年来对我的好!今日便是姑娘把绿绮发卖出去,绿绮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阿烟望着她瞬间红肿不堪的脸庞,轻叹了口气:“既然我早已经猜到了,如今你既已知错,等你病好,我自然会罚你。如今我先给你说件正事。”
绿绮红肿的眸子诧异地望着阿烟:“什么正事?”
阿烟笑道:“今日萧正峰的祖母,萧家老夫人来找我,你猜她来找我做什么?”
绿绮一听萧正峰,顿时皱眉:“他的祖母,来找姑娘做什么?”
阿烟眸中轻淡,抿唇道:“竟然是来为他求人的?”
求人?
绿绮这下子是越发不解了。
阿烟当下也不瞒她,便将萧老夫人所说的话一一道来,最后道:“我原本还说问问你的意思,如今却是不必问了,依我看,倒是允了这门亲事的好。”
话说到这份上,她还能不知道自己这小丫鬟的心思。
绿绮听到这话,只觉得整个人都昏沉沉的,摇着头道:“不不,为什么,姑娘为什么要我嫁他?”
一时她又哭了,咬牙道:“姑娘,我再不想这个人的!我竟为了对这男人的一点念想,险些做出背主的事儿来!现如今我想起来,只觉得悔恨交加!”
阿烟轻叹了口气,水润的眸中带着温婉的笑容:“我知道你心里有他,既如此,嫁给他,当他的如夫人,想必你应该是喜欢的。虽说不是正头夫人,可是那萧老夫人也说了,若是你们能够过得好,那以后也不必再娶了。”
绿绮扶着沉甸甸的脑袋,歪头凝视着自家姑娘,因为高热而略显干涩的唇动了动,无法理解地道:
“姑娘,难道萧将军对姑娘那般痴心,姑娘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心动?为何竟要绿绮如此?”
阿烟闻此言,修长的睫毛微颤,垂下,淡道:
“萧将军的心意,我自然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心里岂能没有涟漪。”
绿绮越发不明白了,茫然地摇着头:“可是姑娘,若是你心中也有萧将军,又怎么可以说出将绿绮许配给萧将军的话来呢?你又为何一直对萧将军如此冷漠?”
她是没有办法明白的,姑娘的心思,有时候她真是不懂。
可是绿绮问完这话后,阿烟却是一直不曾说话,阿烟只是微微侧首,透过那窗棂,看向外面。
这仆人房中的窗棂,自然不可能如同西厢房一般用那罕见的笼烟翠碧绿纱来糊窗户的。这有些年头的窗户,上面糊着的纸,应该是有些年头了,如今有些发黄了,外面那朦胧的月光照进来,也并不透亮,只是笼上一层淡黄。
阿烟盯着那发黄的窗纸,一时有些发呆,脑中却是想起了往世许多事,诸如在豆大的灯光下缝补的情景,又诸如一个人拄着木棍走在泥泞的雪地中的情景。
其实对于如今的阿烟来说,别人看着她,可真是最好的年华,拥有绝世的姿容和傲人的才思,锦衣玉食,受尽宠爱,这人世间的路,她才刚开始迈步,眼前是看得见的一片繁花似锦。
这样的阿烟,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呢。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光鲜的外表和娇嫩的容颜下,是一个历经沧桑的妇人,是一道狰狞的伤疤,和一双粗糙不堪的双手。
阿烟唇边绽开一个轻淡的笑容。
她抿了下唇,终于用异样的声音对自己的小丫鬟绿绮说道:
“绿绮,我自然是喜欢那萧正峰的,像他那般的好儿郎,世间难见,偏生他又是对我那般好,我哪里能不喜欢呢。可是绿绮,你可知道,世间之情有千千万,每一样都重如泰山,唯有这儿女之情,我如今却看得极淡,极淡……”
她轻柔的声音犹如烟雾一般,逐渐有些飘渺起来,仿佛轮回转世间的迷茫。
“我愿父亲泰康安健老有所养,我愿姐姐和弟弟能够衣食无忧得其所依,愿顾家的每一个人都能够平安一世,愿那些曾经帮助过我的,我所牵挂的人,能够得偿所愿。”
她转首过来,浅笑间有几分恬淡和从容:“对于我来说,这世间之情,父女之情,姐妹之情,每一样都并不比男女之情来得浅淡。”
绿绮从旁听着这话,一时有些听痴了。
阿烟望着绿绮两边肿起来的脸颊,以及凌乱的头发,弯下腰去,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软声道:“绿绮,你还小,自然不懂。也许以后你就会明白,这世间男女之情,到底是什么。”
绿绮仰脸,迷惘地望着阿烟,喃喃地道:“是什么?”
阿烟笑容中渐渐掺入了一些苦涩:“是夏日里的蜻蜓拂过水面。”
“男女之情,是蜻蜓点过平静的水面,惊起的那一点涟漪。转瞬即逝,了无痕迹。岁月那么漫长,湖面寂静无声,从此后,用一生去回味那一次的心动。”
纵然曾经举案齐眉那又如何,纵然两情相悦夫唱妇随那又如何,最后依然是撒手而去,从此后孤雁单飞,用十年的煎熬,来缅怀那惊鸿一现的幸福。
曾经的一切,笑也好,苦也罢,如今一切都成灰。此时的阿烟,想起曾经的那个男人,只觉得犹如隔世一般,心淡如水,已经不会再起一点的波澜。
绿绮怔怔地望着自家姑娘,默然无语地回味着她刚才的那番话,只觉得自己陪了十几年的姑娘,自己却从来没有真正懂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