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换衣服,只把头上的一支木簪换作了碧玉的,随后就踏着暮色出了门。
贺汀州伤势未愈,这一顿中秋宴就没摆在外头,只在他屋里设了一席。许风走进去一看,见桌上摆了几样家常菜,虽然菜色普通,但都是他平日里爱吃的。
贺汀州随意得很,已握着筷子先吃起来了,见他进来,就抬起眼将他打量一遍,说:“坐。”
又说:“今日的菜做得不错,只是不及你的手艺。”
许风心一动,问:“那月饼好吃么?”
贺汀州握着筷子的手停了一停。
许风手心里渗出来一点汗,说:“昨日送去给我哥哥的月饼,你没有截下来几个吗?”
贺汀州盯着他看了看,忽地一笑,说:“何必费这个劲,徐神医处不是也有吗?”
许风给他将了一军,心里突突直跳。他袖子里还揣着徐神医给的那枚药,但贺汀州怕是什么都已知道了,他当然没机会再动手脚了。
贺汀州又说了一遍:“坐。”
许风才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贺汀州动手给两人都斟了杯酒,举起酒杯道:“徐神医说我不可饮酒,看来今日只能喝这一杯了。”
许风没有跟他碰杯,只看着他问:“去年的中秋夜,你究竟是真醉还是假醉?”
贺汀州捏着酒杯的手在半空中转一圈,最后送回到自己嘴边,说:“你觉得是真的就是真的,你觉得是假的……那就是假的。”
说着,正要仰头饮酒,许风却伸手夺过了他的杯子,自己一口气喝尽了。他酒量不佳,一杯下去就有了些醉意,借着酒劲直视贺汀州,道:“你现在滴酒未沾,应当清醒得很吧?我只要你一句真话。”
贺汀州空出了一只手,竟像是无处安置,只能叠在另一只手上,说:“你想问什么?”
“至今为止……你所做的一切,总该有一个理由吧?”
贺汀州歪着头瞧住许风,分明没有饮酒,却像是有点醉意的样子,道:“我若是说了,你可会信?”
“只有今夜,只这一次。”
贺汀州点点头:“反正今日不说,明日也是要说的。”
他说罢站起身,打开了屋里的一扇窗子。
此时月华如练,映着窗外一株稀疏的桂树,依稀闻得见醉人的香气。
贺汀州倚着窗赏了会儿月,然后转回头来,那目光也如月色一般,仿佛脉脉含情,说:“难得今日相聚,咱们吃完了这顿饭再说。”
也不管许风答不答应,就坐下来重新拿起筷子,往许风碗里夹了许多菜。
许风心里装着事,自是食之无味。
贺汀州却吃得极慢,把每样菜都细细尝了一遍,这才放下筷子道:“这些都是我娘的拿手菜,我小时候爱吃得很。”
他话锋一转,接着又说:“那月饼我尝过了,味道确实不错。”
许风愣了一下。
而贺汀州已伸出手来,将他抱了个满怀。
许风心跳加遽,刚要挣扎,贺汀州紧紧按着他说:“别动,我什么也不做,只这么抱你一会儿。”
他的手慢慢抚过许风的头发,似乎有一丝轻颤。
月光温柔地倾洒下来,许风听见他在耳边说:“阿弟,我抓着你了。”
许风小时候特别贪玩。
屋里的大水缸,屋外的草垛子,都曾是他玩耍的地方。但无论他藏在哪里,有个人总能找到他。那个人个子比他高,力气比他大,一把就将他抱起来,怀抱温暖得不可思议。
有一回许风爬到树上去玩,玩够了却下不来了,抱着树杆哇哇的哭。那个人就站树底下,伸开双臂等着接他,阳光落下来,在他眼底铺满了细碎的光。
许风就闭着眼睛跳下去。
兄弟两个抱成一团,骨碌骨碌地滚了好几圈。
地上乱石嶙峋,但许风完全不觉得疼,那个人牢牢地抱着他,一点也没让他伤着。他自己肩膀上却被石头豁开一个口子,汩汩地往外冒着血。
许风急得又哭起来。
那个人没有叫疼,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说:“阿弟,我抓着你了。”
许风由回忆中惊醒过来,猛地推开了抱住他的人。他力气用得太大,碰翻了桌上的酒壶,带出“哗啦啦”一声响。
月光白惨惨的一片,映得他脸色也是惨白,像是溺了水的人,犹自挣扎着问:“我哥在哪里?我已陪你吃完了这顿饭,什么时候让我见他?”
贺汀州坐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瞧不清脸上神色,只平静道:“我就是你哥哥。”
许风的心彻底沉进了冷水里。
他茫然四顾,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或许一切都是假的,他只不过是又落进了一个骗局中。
“你是不是又在骗我?你根本就没有寻着我哥哥,所以随便找了个借口冒充他,是不是?”
“别的事都可做假,只这一桩,如何冒充得来?当初在极乐宫里,我已取了你的血,请我师叔滴血验亲了,你若不信,也可让徐神医再试一次。”
许风面无血色地站起来,说:“我不信……我哥哥在哪?我自己去找他。”
他说完就转过身,开了房门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