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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图 寐语者 2922 字 18天前

从玑噤声,心下却仍担忧,诚王若连宫禁都敢闯,相府只怕也不会放在眼里。

于廷甫闭眼片刻,徐徐睁开,“备轿。”

从玑一惊,“父亲?”

于廷甫昏翳的眼中精光隐现,“难得今日雪霁天晴,他既有雅兴踏雪入京,老夫便在宫门前立雪相候。宫门九重,岂容人想进则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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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离开殷川已七日,

御驾巡幸南辕大军所驻守的边疆四城,从殷川入定州,再赴允州,转至建州……浩浩荡荡的御驾一路往北,风尘辗转,直至佑州城下。

七日间,帝后巡幸所至的每一处,皆沐受了天恩浩荡。

定州大营中,皇帝巡阅三军,与军中第一神箭手比试箭术,双双策马阵前,由皇后亲手将红绒花球系在两只白雀的足上,放回关了数十只同样雀鸟的纱笼里,送至高台,打开纱笼。满天白雀惊飞,眼花缭乱之际,皇上手中的金雕弓与神箭手的弓同时满张怒弦,双箭齐发。皇上的箭,射落了一只白雀足上的红绒花,白雀片羽无损;而神箭手的一箭,非但也将另一只白雀足上的红绒射落,花球更完好无损。皇上欣然服输,当即将御弓赐予这位神箭手,赐下金樽御酒,皇后亲手所斟。那神箭手谢恩后,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将金弓双手高举过顶,高呼着“万岁”之声,策马绕校场飞奔。三军将士齐齐山呼万岁,高举起枪戟如林,骑兵的铁蹄震地踏响。一身戎装的皇上与身着骑服的皇后,飒然并肩立于高台,俯瞰三军,宛如一双天人。

允州,十二年前乌桓人入侵,守将邬氏力竭战死,遗命马革裹尸,埋骨在城下,死后亡魂也要守护此城,寸步不退。而今墓木已拱,遗孀已老,昔日忠魂已化黄土,却终究等来无双的身后哀荣——皇上竟没有忘记这个老将,亲临墓前,浇酒致祭,御笔亲书忠烈碑;皇后召见并嘉封其遗孀子女,将其幼女赐婚给高门佳婿。皇上厚待忠烈的仁义之心,遍传允州大营,将士中有邬氏旧部,竟挥洒了男儿泪。

建州,是当年皇上还是亲王时,率军征讨乌桓,曾驻跸之地。如今御驾重临建州大营,三军鼓舞,皇上巡阅之后,当夜竟携皇后一同宿在了军营里。营中燃起篝火冲天,众将士宰牛烹羊,解甲斗酒,摔角助兴,君臣尽豪兴。皇后的现身,更是军营中从未有过的奇景——华皇后卸去了凤冠钗环,素面朝天,换作北朝女子最寻常的窄袖短衣单裳,伴在皇上身侧,与豪迈的军中男儿一同举盏饮酒。

无双国色,飒飒英姿,折尽英雄腰。

篝火直燃到月上中天,星斗满长空,边塞冬夜竟不知寒。

帝后所宿的大帐里,为着皇后,多生了几处暖炉,被褥柔软,虎皮铺地,其余并无特殊。侍女早早退避了出去,留皇后亲自侍候着已有几分薄醉的皇上。

他今夜真是醉了。

昀凰倚坐在榻边,绞了一方温热的手巾,轻轻擦过他的脸庞,额头,目光静静流连在他眉梢眼睫。他只是沉静地阖着眼,仿佛睡去了,呼吸也绵长深匀。她却知道,他是醒着的。方要起身去取茶,他一伸臂,从身后揽住她。

“十年前,我独自躺在这营帐里时,想着什么,你可知道?”他低哑了语声,在她耳畔喃喃问道。鬓间颈侧,酥暖拂痒,一时天地间尽是他的体温与气息,昀凰垂眸而笑,“若是我,大约就想这样戎马一生也罢,碧血黄沙,埋骨青山,做个生也无名,死也无名的小卒,同九重天阙后的生生死死,也没什么不同。”

尚尧缄默片刻,扳过她的身子,亦无奈亦动容,深深看进她眼里,“你果真是偷走了我一半魂魄,才这样有恃无恐。”

——这般知他所知,想他所想,非但将他如今的心思掐算在手中,连十年前的他在想什么,她也窥得到。当他在心中盘桓着刺客任青杀与不杀,诚王的退路留是不留,对她宁信不疑还是宁疑不信的时刻,她已有了一记狠绝妙绝的杀招在胸中,隐而不发,藏而不露,只等待他先出这一招。

如此心机手腕,昔日初见,他就已知道,这女子是他一生难逢的对手。

昀凰微怔,有刹那失神,“有恃无恐,若真有什么可恃的,无非是……”她低下目光,在他衣襟深敞的胸前,用指尖徐徐打着圈,默默不语。

无非是,这片心。

他捉住了她指尖,叹一声,“昀凰,你可有同样一片心与我?”

昀凰心头一窒,酸楚得无从应对,仰头以唇封缄了他唇间的叹息。

第十三章

南辕四镇,最后一镇佑州,是北齐南方疆界的粮草囤运重镇。

帝后巡幸南疆,在佑州停留的时间却是最久。外间的传闻是,皇后和昭仪,都喜爱佑州山水风物,秀丽温润近似南秦故土,有意在此多做些停留。

圣驾驻跸在佑州城外,皇上不愿扰民,仅轻骑简从入城,更命佑州官吏不得闭市宵禁。因而城中民生一切如常,寻常到坊中酒肆里,粗豪胆大的酒客,也敢不避忌地谈论起圣驾。

入夜的酒肆里宾客满座,座中一老一少,是贩茶的行商,从殷川一路过来的,曾在殷川亲眼见过圣驾。旁的酒客都羡煞,纷纷缠着老伯与少年,问起帝后风采。

少年老实,红着脸说没看清,只见城楼上模糊人影,也不知皇后究竟有多美。

有人感慨,“自皇后嫁来北齐,总算南北不打仗了,这就是皇后的恩典,皇后就是菩萨娘娘一样啊。”

与少年同来的老者却叹息,“北朝倒是太平,可南朝……如今每况愈下,还是先帝在的时候好,先帝英明不亚于而今齐皇雄才。”

座中有个军士打扮的齐人,不以为然哂道,“南朝皇帝要是有雄才,当年怎会把长公主嫁给咱们北齐,靠联姻来求和?”老者闻言怫然色变,少年更是怒目拍桌,“这话怎讲,联姻就是联姻,谁求和了?”酒肆中别的齐人,纷纷劝和,责怪那军士对皇后出言不逊。军士蛮横不服,座中一时嚣杂起来。

楼上雅阁中,凭栏而坐的三人,将楼下喧哗声也一字字听在耳中。

先帝二字,听得商妤心头一紧,那军士的话,亦如尖刺,她听来尚且如此,越发不敢抬眼看皇帝。身侧的皇后,戴了素纱帷帽,此际只将帽纱撩起一半,露了半张脸,鼻尖到下颌,玲珑起伏如玉琢,唇上一点胭脂色,匀向两靥。商妤的目光只得黯然垂落在皇后执杯的手上,那只手像寒玉里透了光,透了冷,良久纹丝不动。

杯中酒已空。

皇上一言不发,执壶徐徐将皇后的空杯斟上。

皇后唇角微展,淡笑道,“你瞧,南北之隔,在人心,不在兵戈。”

“你我所铸的是百年基业,不在这一朝一夕的意气。”皇上意味深长一笑。

听着帝后对答,商妤心底有一种冷而坚实的稳笃,皇后一向都是对的,她所依恃的,并非皇上那一片心。情爱如朝露,心亦有真假。唯有枯荣与共的盟友,才是真真靠得住的——天下归心,这正是在他的帝王雄图中,非她不可的理由。未来能助皇上吞并南朝,令万千南朝子民甘愿俯首的,只能是华昀凰这个流着南秦皇室血脉的皇后,以及她所出的皇子,流着一半南朝血脉的未来储君。

昀凰深垂了目光,徐徐转动手中酒杯,语声慵懒,“你将我和阿妤诓了出来,原说看佑州的神树奇景,却是在这里听些胡言胡语。”

商妤应声微微笑道,“臣妾亦好奇,那祈愿神树,究竟有何灵验。”

尚尧一笑,“时辰还早,五百岁的神树自不会跑,这市井坊间的胡言乱语,你我走出此地,可就不易听到了。”

他凝视面纱下昀凰若隐若现的容颜,饶有兴味,“你生长深宫,却也不向往宫墙之外的山高水长。”一路南巡至风光秀逸的佑州,今夜遣开侍卫,微服携她出游,带她看一看齐地市井风物,却也不见她有几分新鲜喜悦。

昀凰摇头,神色萧索,“我看市井风物,如同市井百姓看城楼宝伞下的你我,都是遥不可及,如隔云端,看上一番又能如何……终归要回去的,冷宫、行宫、昭阳宫……南秦的宫闱,北齐的天阙,我已走了万里,仍旧是在宫中。”

如今她越发少言寡语,或是因为这几盏北地的烈酒,撩动她心事,絮絮说出这番话来。他听来动容,触及心中憾事。想起初见的她,寂寥独立于繁花锦绣的南秦后宫,而今在这无尽无边的宫闱生涯里,她同他越走越高,亦越走越深,身为帝后,坐拥天下,却走不出一道宫墙。

“昀凰。”他握住了她的手,紧握在掌心里,“当初我入秦求亲,将你带走,待南朝平定之日,我便与你重履南秦,万里疆土,皆在你手中。”

尚尧目光灼灼,长眉斜扬,以傲然笑容向那看不见的对手宣示了无声的回敬——那个人为了他的江山将你放逐北齐,我便将他的江山夺来,置于你掌中把玩。